青春残酷物语(林夕|评词)

别叫嚷让青春比野草汹涌

拥得比铁石更坚壮葬于我肩上

 

多谢万人迷字幕组约半年前译的一组林夕获奖专题,让我看见这个笑得腼腆又狡猾的人站在台上,直截了当地说:“《身外情》这首歌,就像我和黄耀明生的一个仔。”我那时除了从椅子上蹦起来吱哇乱叫以外,还被一种释怀冲进了胸腔心室。

从而决心即使永远理不清所谓“真实过往”,也想讲一首黄耀明。

每一个老爷的词迷,也许都能理解我说的“释怀”是一个怎样的概念。自从珍视这个写词人以来,了解根本没有终止的一天,不愿多讲多贪,评词爱好也不敢从达明开始,在沙滩上数着各样美丽的贝壳珍珠,一首一首拆来妄语。

可是纹路再美、颜色再纯净的宝物,也终究比不上一只前滩横爬而过的蟹。

它还带着海腥气,凶得怡然自得,你的目光与身心却追随着它,你知道它是那样鲜活地存在着。

青春时代的老爷把自己的心思做成标本,永久地储存在这个人的歌词里。

 

1996年达明重组,《青春残酷物语》是专辑中第六首,这歌一出世虽然风评很好,听过便少有不佩服的,但林夕本人似乎较少提到,即使挑进了《林夕字传》,阿宁也都只很吝惜地说了一句含糊的话。因此流传人们口中的便往往是97年演唱会,黄耀明一袭春光泄完,很押韵的一句:

“有青春的人对这个世界好残酷,而这个世界对有青春的人也好残酷。”

黄耀明以唱歌迷幻著称,讲话的时候却既斯文又有实感,嗓音润润的,有些气喘,很像骑了一路单车买冰棒给你吃的大哥哥,虽然我没有这样的哥哥,可我幻想定是如此。

他越温和坦诚,字句便越显残酷,那一年他三十五岁,万人迷,也许凭他可以拥有一百年的青春,可谁也都知非短暂不青春这一道理,近不惑之年的林夕仍能“《石头记》最后几个notes还未玩完,独自来看彩排的超级fan林夕已经挽起手提袋,飞身离去。他晨早买下六场门票,誓要坐最好的位把全部演出通统看齐”,岁月毕竟也在一天天的流走。

罗大佑去年来北京,有点迷惑地回答许知远:“这个世界还要我一个老人家愤怒么?”

也许三十五岁是最适合谈论青春的年纪,他们都为年少时忧愁的、迷茫的、叛逆的自己生过了天花,仍流连在流行曲的光影场上,麦前幕后,台上台下,享受着持久的余热。

如今二十岁出头的我,也想有那样的三十五岁。

 

离开你再不用落脚地

似蝶舞舞遍天地

谁的美美得日月妒忌

叫我忘记醉生梦死


 

记得老爷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讲起,为某台湾歌手创作歌词,其中使用“美”去形容一位男性,被制作人打来电话要求换词,他因而感到荒谬不解。

他评论香港的主流乐坛较台湾拥有更多元的文化,在那个Band之潮席卷港乐的年代,新潮的文化与古今串通的情怀都能在音乐里找到出口,林夕后来也许没再为哪个男性歌手作词,用“似蝶舞”来做己称了吧。

有时候我感叹,中年的他把理性体悟放心地塞给了麦浚龙,青年的他也许把全部对自由与暴烈的渴望都送给了达明。一曲《春光乍泄》把纯粹的情欲与快感带进主流乐坛,我们一起听得汗流浃背、眼角擒泪。

我似蝶舞,而你美得日月妒忌,男子或是女子之分,刹那间就消融。

 

这世界即使爱到枯竭

即使吻到苦涩也要惜别

……

这世界即将爱到枯竭

即将吻到苦涩那么狂热


 

作为中转的小段,写得干脆利落。

此处或许“枯竭”、“苦涩”均有太合常规虚无缥缈之嫌,然而毕竟也起到了稳固情节的作用。此处的伤痕与痛苦不够明白,后面的喷涌与勃发就不够力度。

 

别叫嚷让青春比猛火嚣张

长得比宇宙更丰满

满泄到我身上

就这样让喘息比叹息铿锵

唱得比约誓更惊世

世间会更扰攘


 

这五十个字胜过一场4D的电影,林夕在这首词里最强悍的做法不在于工整的顶针,而在于他真的是在使用这精巧的修辞,而不是被它奴役。

若想让青春之火催生漫天的枝蔓,生生缠绕进听者的灵魂,单靠高烈度的动词“嚣张”“长”“满泄”远远不够,不是择日生的超长句,在达叔这铿锵的短句里,老爷竟也通过头尾押韵的技法创造出了未完的粘连效果,仿佛每一个情景都在生长,蔓出歌者停顿的尾音,蔓出语言化为实物。

这是一首爱情歌么?这样一问,似乎也像在疑惑那电影《青春残酷物语》本身是否是一部爱情电影,一排喊着“安保反对”的年轻人阔步走上大街,暴力的宣泄与臣服,似乎没有一个制造着爱情的甜蜜,那里的爱情是反抗与苦闷的代言。

而老爷的歌写到了这里,似乎已将人带进了更广阔的“青春”话题,此刻笔锋一转,又回到开始的情爱话题,赤裸裸引进“喘息”一词,配合明哥那酥麻的嗓音,当真可以让人呼吸都灼热起来。

这为何不可是一首爱情歌?歌词若谈起青春只剩下奋斗流浪冲出冷眼与嘲笑,才是一种损失——青春的热度有多少是因爱而起,因爱而变得火热而惊世。若能从这比叹息更铿锵的喘息里听到最明媚的生命之美,无惧无羞于年轻的欲望,才算是品尝过青春吧。这里的性爱是一种本质的力量。

(当然,喘息之意也不可局限,精疲力竭的奔跑也是一种,只是那又何用和“约誓”相比?)

 

 

谁都爱爱得日月暗淡

似蝶吻吻遍花瓣

这世界太多忏悔羞怯

太少痛快宣泄太快毁灭


 

难以评价这一句,直白地正中红心,几组“太”用得随意又锋利,并非简单在这三句里可找到源头。

若不是整首歌词字字精炼、处处契合,此处略显松散的几个口语化用词绝不会如此妥帖惊艳。

我常感到林夕的内心独白比常人大气,写给陈奕迅的《我的快乐时代》便是极好的例证,通篇都是絮语,却让人置身更广阔的人生之中。他可以迅速从情绪中抓住内核,以极简又喻体化的语言娓娓道来。此处的“满泄到我身上”、“忏悔羞怯”,写给Eason的“没有结局也可即兴”、“乐极忘形的我”都是实感与凝炼的最好组合。有了这样的功底在先,“即使”、“就这样”,贯穿歌曲的“让”字句与此处的“太”等通俗的散文化结构才不会软绵无力。

 

别叫嚷让青春比野草汹涌

拥得比铁石更坚壮葬于我肩上

就这样让身躯比背影潇洒

洒得比眼泪更通透

透出更阔想象

 


如果说把“野草”评为“汹涌”尚且算在规矩的修辞手法之中,突兀的一句“葬于我肩上”无异一道霹雳。歌听到这里,在势力分明的“生”与“死”之间,才陡然醒悟,这场《青春残酷物语》确是愈演愈烈的。

蝶舞演化为蝶吻,“即使”走向“即将”,“惜别“的柔情被“狂热”吞噬,一切因毁灭的濒临而达到躁动的顶峰。

但是老爷一直提醒,“别叫嚷”。

这三个字最初出现的时候,也许谁也没有完全明白,只是被它若有若无地束缚着,像耐心的摇篮曲。有时我想这“别叫嚷”创造的是审美的高度,为《青春残酷物语》这浓墨重彩的画盖了一层水润的雾气,没有什么特殊的思考在内;有时我又能跟随它走进一种热烈的独立之感,身处青春的人往往看不清这人生的道理,在最有力量的年代做着最迷茫的傻事,在忽冷忽热的世界里被孤独逼得尖叫起来——自毁、衰败,往往都缘于此,不如做最勇敢的人赶上去拥抱,分离时放肆地流泪,再回到那个通透而没有伤痕的蝶。这样看来,“别叫嚷”便是一句后青春时代人的甜言蜜语了。

以“透出更阔想象”终止,最温柔不过。

 

近些年没事就指责林夕的词不够有骨气,听了心伤动情,却难以从中找寻力量的乐迷随处可见。在《字传2》里老爷也提到“一个女孩在分享焦虑症的讲座后跟我说,我很迷你歌词中的凄美”,对此他用“毛管直竖”来形容自己的感触。

若是路人皆知的《黑泽明》太阴郁,《我》又太唯美,《青春残酷物语》绝对够味了。

老爷的词不比香港乐坛其他的几位,他的歌词里最少傲气,最多反思与开解。他从未塑造过一个在残酷世道中独自善良,充满爱与正义的勇士,他与世界一起“脏”,一起浮浮沉沉,寻求自我内心的调和。不要求这个世界为他做什么改变,因为他知道是谁构成了这个世界。

他极柔和。

《青春残酷物语》可能是他难得的恣意姿态,明哥唱起那些字眼的时候,我都能听出里面满溢着的冲动。无论是《春光乍泄》或《下一站天国》都书写着,这份关系让他多么发自灵魂地快乐过。

这也许就是一个歌者印在一个词人身上的痕迹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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